《寫作練習》一張照片裡的故事
題 目:寫一張照片裡的故事
內容說明:找一張沒有人物(或人物不是重點)的照片(自己畫也行);這張圖片應該跟你的過去有關係,也就是說,不能隨便什麼網路上google一張不相干的圖片。但若是那張照片雖然不是你拍的,卻跟你很有關係,則不在此限。ex:一張蘭花的圖片,你是人稱「蘭花博士」的蘭花專家,那張圖片裡的蘭花品種就是你培育出來的......云云;上傳圖片或在文章裡放上圖片的連結;告訴我們,這張照片裡面的故事。
這是一篇寫於2012年的舊文重發,維克因為一段很長的時間身在國外,期間上不了痞客邦也無法在痞客邦發新文章,今年回家來過年,看看老朋友,看看老文章,很快樂的一件事。一張照片裡的故事,原來因為與[城鄉寫真]不太相關,便藏在卷夾裡,只有少數好友看得到。却發現這一年多維克没有新文章上傳,格子裡增加了好多新朋友,老朋友也並没有因此棄我而去,這一份感動,不可言喻。
持選了幾篇舊文章,拉到台前來,分饗我的讀者好朋友,希望獲得好友們更多的支持與意見交流!前面一段文字是命題說明,以下才是本文…
一張照片,能勾起無限記憶中的往事,歷歷往事藏在心中這麼多年,是應該要講講和大家分享的時候了。要講這一張照片的故事,就必須把時間拉回到75年前。
1937年,四月初,剛過清明節之後沒幾天一個陰雨綿綿的下午。九份昇平戲院門口的「亭仔腳」下面,一個身形削瘦,面色泛白,穿着不太合體破舊衣衫,長相看起來不太起眼的少年,倚著戲院前的欄杆,兩眼無神望著輕軌路上輕便車一台一台來回的從眼前滑過,輕鐵軌發出「硿壠,硿壠」聽似規律,卻又亂無章法的聲響。
這個少年,再過兩個禮拜就滿二十歲了。雖說是少年,看不到少年人的生氣和活力,要說是成年,也沒有成年人的沉穩和自信。這個少年,就是我。
我的父親在我出生那一年就帶著小他十幾歲的我母親,從外地到所謂的黄金山城--九份來,當時九份的生活條件並不好,但是他們來了,因為大家一窩蜂都到這裡來淘金。
當時,黃金礦權掌握在日本人手裡。日本人把礦場的採礦權利分區分段出租給「頭人」(相當於二手礦主),礦工再每天向頭人買「採金牌」,買到牌的人就享有這一天進坑挖黃金的權利。
「買牌」的價錢基本上是一定的,偶而會有一點些微的波動。礦工進坑一天能不能賺到錢,除了自己不畏辛苦的工作以外,最重要是在於老天爺的決定--運氣。運氣好的,在岩層中「著大金」(挖到較大片黃金),就可以吃香喝辣過上好一陣子。因此,九份「暗街仔」上面,茶店酒樓林立,常常夜夜笙歌,座無虛席。
但運氣好的畢竟少數,多數運氣差的時候,別說一家大小過日子,就連「買牌」錢都不夠付。所以,土地公廟是九份香火最盛的廟宇。
我的父親在六年前我還不到十五歲的那一年,一次著了大金之後,離開家裡去了台北,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
母親帶著我和小我九歲的弟弟,困在這個舉目無親,交通不便的悲情山城,生活過不下去。在這裡有一所學校,但是書是有錢人家的孩子讀的,我則到了礦場去做童工。所謂「童工」,就是工作內容和大人差不多,待遇所得差很多的意思。
我們母子三人相依為命,母親利用家附近的一小塊貧瘠的碎石地,種了一些芋頭,芋頭收成後賣給人家做「芋圓」和「芋粿敲」,一家人得以勉強糊口。
芋頭長在地底下,地面上芋梗新長出來的嫩芽叫做「芋桁」,是餐桌上的佳餚。母親每隔一段時間,便去採集一次,但不是給我們吃的,都交給餐館收購了去。
我們自家餐桌上最常見的是芋頭葉和去了皮的芋梗,由於芋梗的纖維太粗了,吃多了以後,每次上廁所是我最痛苦、最掙扎的苦差事。事實上,我們家的「廁所」就是屋後那一堆亂石堆,每次蹲在石礫中掙扎之後,我幾乎雙腿麻到沒有辦法站起來。後來,學了比較聰明些,乾脆就「坐」在兩塊分開的大石塊上。我想,現在的坐式馬桶應該也是窮苦人家的孩子想出來的吧!
老天爺對待我們家,真的非常不公平。第二年我十五歲,來了一次很大的颱風,無情的狂風暴雨連續吹襲了一天一夜,讓我深刻體驗到了有生以來最驚懼、最害怕、最難忘的恐怖經歷。
我們家住的房子原本就狹小簡陋,是用咕咾石砌的牆圍著屋內三、四坪大的空間,一張舊木床,一個自己用木板釘成的小櫥櫃,兩床薄棉被和一個生火煮飯用的「烘爐」。屋頂是用廢木板拼湊起來鋪上「油毛氈」,然後刷上瀝青,這種屋頂防水性很好,九份的房子十之八九用這種屋頂。
這一夜,還來不及等到天亮,我們家的窗子首先失守,然後屋頂就被狂風整個吹跑了。屋子裡三個人,躲無處可躲,而裡外交加的風雨仍然毫不留情的繼續肆虐。
平時柔弱的母親,這時忽然變得異常的堅強起來。她把櫃子、爐子和在屋門外所有可以就近找到的石塊,全部搬到木床上,然後用棉被罩住,再用衣服當繩子把所有東西固定起來。然後抱著才五歲的弟弟和我,躲到床下,在飢寒交迫的黑暗中度過驚濤駭浪。
颱風走了,毀掉的屋子可以重建,未定的驚魂可以平復,但是,弟弟病了,很嚴重。發高燒引發肺炎,在當時醫療環境和家庭經濟雙重不利的情況下,颱風走了沒多久,弟弟也走了。
這一次風災,給這個苦難不斷的家帶來了萬劫難復的嚴重打擊。不久,母親也病倒了。天啊!老天爺你在哪裡?任我如何的呼喊,也始終得不到回應。
日子在陰霾中一天天過去,太陽照樣從東邊升起,照樣從西邊落下。但是,在我為生存而搏鬥的角力中卻永遠見不到陽光。
1936年,日本人把金礦託交給了本地的名門家族經營,這一轉機使這幾年一度蕭條低落的採金業又活了起來。九份又湧進了好多外地人,好多有關外地的訊息也傳了進來,但是,那個我不知道該思念還是該怨恨的父親,卻始終音訊杳然。
新的金礦公司接手後,人事大幅改組,好多本地人的工作都有了比較好的安排,眼看一切都將要變得好起來,但可想而知一定沒有我的份。我,一沒背景,二沒學歷,三年紀太輕。我恨我生在此時,早一些或晚一些都比現在要好。
新的金礦公司在豎崎路底,跨過大車路的路基下開始整了一塊地,準備大興土木蓋新的事務所。我勉強在工地裡找到了一個搬運建材和跑腿的工作,從五號坑口到車路口的輕便車開始做載客營運了,沿輕便車路設了兩個台車站,我也找到了一份做台車保養的臨時工作兼差。
新的金礦公司出錢出力,開僻了從瑞芳到九份的大車路,九份的人開始多起來,街上變熱鬧了,商店裡多了好多從大都市裡來的商品。好多餐館茶肆從原本集中的「暗街仔」,沿著豎崎路延伸開來,環繞在昇平戲院的周邊。但是,這些都不是我的能力可以去消費的場所。
我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在這一帶發呆的看著有錢的大爺帶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們進出這些「高級場所」,並且幻想著我的未來。
直到有一天,我的世界有了改變。我在台車站不期而遇到一位清新、甜美、可愛…噯,用盡一切我所會的形容詞,我都沒法形容出她的好。她的一舉手、一投足、一顰一笑都深深吸引著我。她,名叫「阿美」。
我和阿美相識之後,由於相知相惜,感情進展很快,經常利用彼此僅有的、很少的、短暫的片刻能私下見面,地點通常是戲院口或台車站比較隱密的角落。因為她在豎崎路經過輕便車路往下大約20公尺的地方,一家餐廳工作,和我一樣很難有自己的自由時間。我們生活的那個年代,沒有電話,没有手機,没有msn。
有一次,阿美和我手攜著手在山間的小路散步,一路上我們說了好多話,好多之前從未表露過的心裡話,甚至彼此允諾以後不管世事如何變遷,我們都要一生相守,眼前的基隆山做證。
走著,走著,也不管頭頂的太陽有多熱,地上的礫石有多鋭利,竟然走到了金瓜石、九份群山的最高點「茶壺山」。
從山上,我們俯視著前方的大海,藍色的海和藍色的天空只隔了一條線,陽光下微風迎面吹來,我第一次感覺到陽光是溫熱的。我摟住她纖纖細腰,輕撫著她被風吹散的秀髮,生平的第一次教我此生難忘,心裡好快樂。
你體會過「鐵達尼號」那部電影裡,傑克輕摟蘿絲在船頭張開手臂迎風那一刻的感覺嗎?就是這種感覺呀…啊!那時候,「鐵達尼號」這電影還沒開拍呢…
人生,真是苦難多,甜蜜少。美好的時光,竟是這般短暫。
「茶壺山」一遊回來之後,我的生命忽然間就有了意義。我更加的努力工作,別人不做的我都攬了自己做,不管陰晴冷熱,日夜的做,我只想賺多一點錢,存多一點錢,幻想著阿美嫁給我,我承諾給她永遠的幸福。
有半年的時間,雖然小鎮很小,距離很近,我和阿美幾乎很少再有機會見面,想念的時候,在戲院售票阿姨那邊留下紙條,請她轉交。
我從出生就呼吸著九份的空氣,沐浴著九份的陽光,半輩子沒有離開過九份,我以為我在九份找到後半生的幸福,未來也要在這裡緊守著我的另一半,葉落也願意在基隆山下歸根。
兩個月以後的一天,我和阿美在戲院口見面,我看見她的雙眼紅腫。這一次,她從一見我面就開始哭,哭得像個淚人,任我怎麼追問,也不開口說一句話。
最後,她告訴我說,她是人家的養女,養父是礦場負責設備採辦的主管,明天起她不再到餐聽上班了,也不能再和我見面了,明一早她父母就要帶她去台北…。她父親要她嫁人,她不願意却也力爭無效,母親不能為她做主。對方是她父親業務對口老板的兒子,台北的富少爺。
天啊!老天爺祢何等殘酷,祢要奪我雙腿又何必讓我學會走路呢?我恨,我恨老天待我不公,我恨阿美的父母,我恨那個台北富少,我恨台北,我恨九份,我恨基隆山…。我恨我曾經日以繼夜投入的工作,我恨我自己是個一廂情願的笨蛋。
從那天之後,我再沒見過阿美,没多久之後聽說她在台北結婚了。結婚後的不知道第幾天,阿美歸寧那天,我在台車站遠遠的看到她,旁邊還有一些人,個個穿得光鮮亮麗。我衝動的想衝過去,但是我忍住了,我非常知道,眼前看到的這一切是我不能給她的。
我忍住了心裡的痛,眼眶裡淌著淚水。遠遠的看著阿美熟悉的身影,一襲令人看了反胃的貴氣的旗袍,和她已經微凸的小腹。
天空飄著悽風慘雨,我忘了自已身在何處,我忘了今夕何夕。山城的雨一年下200天,就今天下得特別讓人生厭。輕軌上的台車天天都有,就今天的「硿壠」聲特別刺耳。避過人群,我無意識的走到戲院口,我和阿美最後分手的地方,竟是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
戲院口那隻老黑狗像平日一樣,搖著尾巴上前向我迎來,無端的被我踹了一腳,一聲慘嚎,一頭霧水無趣的逃開。
我在九份,又過回了我暗淡的生活,日子又在無聊和無奈中一天一天的過去。幾年以後,日本人打敗仗都被遣回日本去了,所有人都在興高采烈的歡慶台灣回到祖國懷抱,金瓜石和九份的金礦也由政府收回自營,但是,真正採金的「黃金時期」已經過了。
我親眼看到山城的興起,沒落,興起又沒落。看得到的環境一直在變,而且變的腳步越來越快,只有基隆山沒變,還有我的心沒有變,仍然是一池死水。
又過了好多年,山頭金盡,金礦公司打烊,採金工人鳥獸散去,留下來的也只是和我一樣齒危髮疏垂垂老邁的一些人,哪裡都去不了。
輕便的台車軌道拆了,換來的是一輛輛排著煙的汽車從山下直開上來,山坡上一塊塊油毛氈黑亮的屋頂,改成了紅瓦和水泥平頂,狹隘的「暗街仔」加蓋了遮雨棚,掛起了紅燈籠,變成了他們口中的「老街」。
從前破舊的矮房,被改建成一棟棟時髦漂亮的民宿,夜間到處閃著俗不可耐的霓虹燈,嘈雜無序亂丟垃圾的遊客,一波波的湧上來。曾幾何時,昔日的老舊礦區變成了觀光勝地。
當一個人越到盡頭的時候,可以懷想的過去也越多,留下的孤獨和惆悵也越多。我已經沒有辦法回憶太多過去的事了,過去的種種,快速的一直從我腦海中遺失,包括曾經有過的恨…,只剩下阿美,幾十年了一直沒有音訊,不知道現在過得好嗎?
沒有了,我什麼都沒有了,唯一還有可以讓我想起的,只有這一張照片。照片裡的房子蓋得好高,燈光裝飾得好漂亮啊,我沒有去過,是以前從不曾有過的三層樓房…,我記憶中還存著它從前的模樣,是黑色的牆,紅色的門窗,是木板建的矮矮的平房,這裡是以前阿美工作的餐廳,是我常在門口等她的地方…
我還記得那一天,偶然間有兩個我不曾見過的人來看我。一個白髮蒼蒼,滿面刻著歲月痕跡的阿婆帶著一個中年男子,阿婆說她們母子奉母親的遺命找我找了好多年了,好不容易才在這一所養老院輾轉找到我,她的母親叫「阿美」。
阿美在臨終前給了她一枚戒指和一封親筆寫的信,並交代要到九份找我。我認得那枚輕小的戒指正是當年我好不容易才買下來送給阿美的,我想起來了,我彷彿看到阿美的笑容就在我跟前。
彷彿阿美在告訴我就像她信中寫的一樣,眼前這個看似風燭之年的婦人就是埋藏她心中幾十年的秘密,也就是她婚後回九份歸寧,我在台車站望見微凸小腹裡的孩子,婦人漓著淚水叫了我一聲「阿爸」。
我沒法壓抑自己的百感交集,沒法分清楚自己的情緒是悲還是喜,當年別離那一刻在戲院口,阿美淚流滿面的影像又在我逐漸退化而模糊的意識中浮現…
對不起,老天爺,我錯怪祢了。祢並沒有虧待我,祢在我最脆弱的時候,並沒有離棄我,祢在我即將揮手告別的時刻,給了我最真實的安慰。請接受我的認錯…
我知道,故事即將結束了,一張讓我幾乎握不住手的照片在模糊中帶回我這樣鮮明的印象之後,終將要把我也一起帶走。我看到,一道強烈的白白的光束,迎我而來…,我聽到了從四面八方傳來美妙的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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